对郑宵来说,自从来到常世以来,难得有半日清闲。倒不是他挂着名的这个射人公务有多繁忙,正好相反,事实上只是类似保囘镖的虚职,反倒是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常常会把他卷入其中,让他徒费心力。郑宵并非愚钝之人,如此明显地遭人陷害又怎么会毫无察觉,只不过因为对手实在太过强大,所以只能忍气吞声而已。
夜已渐深,郑宵却没有就寝,而是斜倚在床头,脑子里回想着刚才那个突然来投店的男子。对于一路连滚带爬走到现在的郑宵来说,一个趁夜独行,遍身伤痕的旅人如果都无法引起他的怀疑,那他也未免有点缺心眼了。想起那道莫名其妙的“增广见闻”的命令,郑宵暗忖大约就要应在今夜了,也正因为如此,丝毫不会武艺的郑宵竟然将护身的宝剑放在了身边。
——宵,你觉得庆国怎么样?
毫无预兆地,彭莹突然在郑宵的耳边问道。郑宵倒也没有惊讶,因为彭莹一直在留意着隔壁的动静,而他正等着彭莹的报告。
“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?”郑宵反问道。
——没什么,只是随便问问。
“随便问问?”郑宵轻轻一笑,回答,“从雁国一路过来,虽然很多地方还能看出长年动囘乱所遗留的衰败,不过到处看起来都井井有条,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生机勃勃,所以这个国家应该会越来越好吧。”
——你的眼力这么厉害,短短几天就看得这么透?
彭莹酸溜溜地接着问道。听见彭莹的问题,郑宵却反而笑了起来。
“我当然没那么高的道行,这不过是我的感觉而已。”郑宵回答道,“不是有这么句话,叫‘治大国若烹小鲜’吗?在治理国家这件事上,既不能过头,又不能不够,关键在一个分寸。国家的事有大有小,身为国君既要高瞻远瞩,又要脚踏实地。”
——听不懂。
“哈哈哈哈。比如说柴米油盐这些小事,如果老是纠缠些细枝末节,王一定会疲于应付,反而无法掌握国家的方向,可是……”郑宵顿了顿,“人没有柴米油盐是无法过活的,如果王只想着远大的理想而把这些‘小事’抛诸脑后不闻不问,也总有一天会失去民心。”
——我听到是听懂了。可是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?
“关于这位景王,我最初听见最多的事情就是她的初敕‘废除伏礼’,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好高骛远的人,不过从这几天在庆国的所见所闻来看,应该是我想太多了。庆国全国上下井然有序,似乎这位景王陛下真是深谙这治国之道呢。”郑宵笑着回答。
不料,听见郑宵的回答,彭莹却有些不以为然。
——我倒不这么觉得。一个刚建立二十多年的国家,能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了不起。而且我看这个庆国有些古怪。
“喔?”彭莹的话一下勾起了郑宵的兴趣,“有什么古怪,你说说看?”
——之前我们在瑛州的时候,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。只要你说出自己是海客,旁边人看你的眼神就变得有点不太自然,而且前天我们在金波宫见到的那个景王,总让人觉得她在害怕什么似的。
“嚯,你观察够仔细的。”
郑宵装模作样地露出一脸惊讶,不过彭莹似乎也没往心里去,继续说了下去。
——这个景王好像是海客出生,而且庆国本来就是海客最常出现的地方,按理说这里的人应该对海客已经司空见惯了才对,不是吗?
郑宵心领神会地笑着反问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——能让王害怕的事情没有几件吧?
“哈,你是想说景王要失道了,是吗?”郑宵摇了摇头,“我觉得你猜的不对。不论是流言蜚语,还是这一路上我的亲眼所见,没有庆国要失道的迹象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景王真的有了失道的可能,也不会大肆宣扬,普通百姓怎么会知道?”
——那王囘还能怕什么?能威胁王的,除了失道,大概就只有叛乱了吧。
不料彭莹一句看似无心之言,却让郑宵一时陷入了沉思。
——因为对身为海客的王不满,所以迁怒于其他海客也不是不可能的,不是吗?
“我说莹,你有话就明说了吧。”面对彭莹露骨的暗示,郑宵不禁扑哧笑了起来。
彭莹也笑了。
——隔壁那位大哥现在正握着十字架祷告呢。
……
“她是离家出走。他们不是说有个怪男人到学校接她吗?而且外面还有其他同夥的,还把窗户玻璃都打破了。阳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经的人交往。”
“那个闯进学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头发,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种人混在一起!她就是那样的孩子!”
是啊,你说得对。
“果然,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,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。”
“摆个好学生的架子。”
“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,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?”
“脸皮有够厚。”
没错,就是这样。
“把半兽还有土囘匪作为对手,是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考虑自己的弱点吗?把各国的国王和台辅都集合起来,你是有心要和他们搞好关系吗?”
你们说的都对,因为人只能看见自己理解的东西,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。没有人有错,错的只有我,因为我做不到让你们满意。
……
“参见景王陛下。”
乐俊毕恭毕敬对阳子躬身施礼。没有掌灯的书房里,清冷的月光照出了三个修长的人影。
若在平日阳子大概立刻便能心领神会,可不巧她此时正满怀心事,又见到乐俊对自己如此拘礼,一时不禁愕然。不过,阳子很快也明白了过来——当着冢宰浩瀚的面,身为雁国大臣的乐俊是不能对景王失礼的。念及此处,阳子扭头看向了一旁垂首侍立的浩瀚。
“冢宰大人,辛苦了,下去休息吧。”阳子威严地命令道。
浩瀚不敢忤逆,诺诺而退。一直等到房门合上了许久之后,阳子这才又对乐俊开了口。
“乐俊,你怎么这副样子了?”
“一言难尽。”乐俊低声回答,眉宇间似有忧色。
阳子会意,想来乐俊连日赶路相当疲惫,马上带着乐俊来到一旁落座。
“只是太晚了,我这儿也没有茶。”
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茶几,阳子苦笑着说道。不料乐俊扭头看着书桌上的酒瓶和半杯残酒,讽刺地说道:“没有茶,倒是有酒。”
阳子一愣,但马上就释然了。
“不过闲来无事,反正王也是不会喝醉。”阳子敷衍道。
“‘酒不醉人人自醉’。”乐俊冷冷地说道,可是很快又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阳子你太为难自己了。”
阳子摇了摇头,岔开话题:“别说我了,乐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乐俊的脸色阴沉了下去,“一入国境我就发现有人监视,可是对方是谁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。”
“庆国有人监视雁国的使臣?”
不料乐俊重重地摇了摇头:“不,恐怕对方不是冲着‘雁国使臣’,而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。”
阳子闻言大吃一惊:“怎么可能?庆国能认出乐俊的人应该不多才对。”
乐俊反而乐了:“我又不是什么避世的隐士,庆国有人认识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”
一边聊着,乐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阳子的腰囘际——那里悬着庆国的两件宝重之一,水禺刀。
“阳子。”乐俊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一点。
“嗯?”
“你在后宫也总是带着剑吗?”乐俊突然问道。
听见乐俊的问题,阳子猛然愣住了,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腰间的剑鞘,然而这似有意似无意的动作令乐俊的脸色更加阴沉了。
乐俊叹了口气,低低地说道:“阳子,你对百官的戒心也未免有点太露骨了。”
虽然乐俊的声音很轻,阳子还是听得一清二楚,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狼狈不堪。
“不……这也是没办法……不是吗?”阳子辩解道,“之前不是才发生过天官谋反的事吗?就连后宫也不能算安全……”
乐俊却摇了摇头:“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到现在你还不能放下,也难怪就连浩瀚大人都要战战兢兢。”
不料,听见了乐俊的话,阳子脸上的狼狈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只见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背过身去,大步走到了书桌前。乐俊起初以为阳子生气了,可是借着窗外的月光,乐俊立刻发现阳子的肩头在微微地颤抖。
“到什么时候都是一样。”阳子冷冷地说道,“就算是亲生父母,只要无法让他们满意,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。”
乐俊站起身来,情不自禁的向阳子颤抖的肩头伸出了手去……乐俊狠狠地咬了咬嘴唇,一双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。
“阳子,就算要找我,你也不用让冢宰大人亲自操劳,”乐俊强行转换话题,“你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吧。”
“不是你在信上说的,让我‘秘密行囘事’吗?”阳子头也不回地分辩道。
乐俊闻言点了点头:“浩瀚大人忠心耿耿,而且为人老成精明,如果是他的确可以秘密相托。”
阳子眼神游移了一下,沉思无语。
“阳子,你也很明白不是吗?”乐俊继续说道,“你的身边有祥琼、铃、青辛,还有浩瀚大人,你的身边明明有可以信任的人,你根本没必要觉得自己与世隔绝,没必要把什么事都一个人承担……”
可是,乐俊的劝说被阳子拦腰截断了。听着乐俊满口的大道理,阳子一咬牙一转身,圆睁妙囘目就仿佛要喷出火来一样,直直地盯着乐俊,乐俊便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“‘可以信任’?”阳子冷笑着说道,“现在还好,只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真相。”
“真相……”乐俊沉吟着,他大约已经猜到阳子要说的话,可是却实在不知何言以对。
阳子的鼻子里哼了一声,继续说道:“景麒得了失道之症,我已经失道了……庆国就要像二囘十囘年前的巧国一样落入亡囘国的深渊了。
“我是个二十多年就失道的昏囘君,我没有被白叫一声‘女王’。”
“阳子……”乐俊痛心地说,“这可不像你会说出的话,你不是个自暴自弃的人!”
不料阳子却哈哈大笑起来,讽刺地说道:“你又知道什么?你凭什么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?你乐俊凭什么就决定我中岛阳子该是什么样的人!”
乐俊可吓傻了,自从阳子登极以来,虽然彼此身份悬殊,但阳子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,今天听见阳子说这样的狠话,乐俊登时无言以对。
“哼!”阳子冷冷一笑,“结果所有的人都是一样,要是让你们满意,还可以有张笑脸,可只要稍微让你们不满意,就马上翻脸无情,就算是亲生子女也能弃如敝履。只要百官知道景麒的病,马上就会有人来取我的性命吧……祥琼的父亲不就是这么去世的吗,说不定这回就轮到她当动手的人了。
“我也是,二十多年了一定进步都没有,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不再被别人的眼光摆布,结果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改变……”
阳子重重地摇了摇头,面露悲戚之色。
“我就不是个当王的料,兰玉也算白死了。行了,反正都是我的错,既然天帝也对我不满意,干脆趁还来得及,不如去蓬山算了……”
“阳子!”
乐俊突然大喝一声,走上前去猛地抓囘住了阳子的双肩。阳子一惊,想要挣脱却没能挣开,按说乐俊是一个文弱书生,单论力气根本无法与惯于拳脚的阳子相提并论,可是今天乐俊的一双手就仿佛钢钩一样,根本不容阳子拒绝。
“你真觉得去蓬山也无所谓吗?你真觉得这世上就没有值得挂念的人了吗……你真觉得丢下我也无所谓吗?”
“乐俊……”阳子的双肩松懈了下来,“你说什么?”
“阳子,”乐俊扶着阳子的肩膀低下了头,“你说所有人都会抛弃你……但是这里就有一个绝对不会离开你囘的囘人。”
“乐俊……”
“别说是失道,就算你拔剑要杀我,我也绝不会对你皱一下眉头。”乐俊不停地说着,就仿佛压抑了二囘十囘年的思念正喷涌而出,“所以别再说了,别再说你是孤家寡人,别再说没有值得挂念的事,别再说去蓬山也无所谓了!”
“乐俊……”
乐俊抬起头,双眼迎向了阳子惊讶的视线,坚定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。阳子的眼眶湿了。
“哇——”
逞强的女王扑在乐俊的怀里嚎啕痛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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